曾瑞明:一個封閉論述 —— 讀陳雲《香港城邦論》


時代已詭譎得叫我們喘不過氣,到處都是欺詐、權謀、滲透。除非麻木不仁或者已犬儒至極,我們不能不躁動、不安,希望自救、自強。歷經保衞皇后碼頭、反高鐵運動,我們更希望建立自己的社群身份,來對抗政權和市場向我們的「去公民化」。然而病急別亂投醫,祈求警世良言時,別要因為「啱聽」、「過癮」,就見神殺神,見佛殺佛,陷入迷霧而不自知,那就壞了。

陳雲先生的著作一向好讀,《中文解毒》也是刻下批判「壞鬼中文」的最佳作品。

然而拿起新作《香港城邦論》,看到那全知式的語調,還有不容挑戰的態度,愈讀就會愈感不安。比如陳雲說從中國來的都是間諜,但卻又說無法證實,他也不會接受任何挑戰——這實在是最差的書寫態度,特別是這種有學術包裝而無基本嚴謹的讀物,遺害可大可小。陳雲書寫的封閉性格,其實在過去其「我私故我在」專欄談鬼狐仙怪時已見端倪。看的過癮,但細心一想,那是作者自成的世界,外人根本無法挑戰真假。當用私密語言系統來評論公共世事,作者當然可以自我保護,但也失去了被批判的可能。

奇怪推論

讓我們先將陳雲在本書的思想大概勾勒出來。其實說起來,也相當簡單。筆者在通識教學期間也接觸過不少類似的思路,但陳雲的當然複雜一點,詭譎一點︰首先,中共是壞到不行的,我們不要對她有一絲希望,她不倒,固然繼續腐敗,她倒了,陳雲也認為之後建立的「民主政府」也會不利香港,可能會相當「法西斯」,強搶「港女」也是有可能的。如果你問有何真憑實據或者論證,作者或會叫你「走着瞧」或者擺出「不信你會後悔」之類的態度,封閉性格盡顯。

然而,陳雲筆下的英國管治,香港則好到不行,香港人因為宗主國有文明法規,是那些一片漆黑的中國人的反面。這些「大陸人」基本上是無得救的,所以香港人不要妄想自己可以改變中國,只可保持距離,你好我好。香港要自救,只有盡量獨立,但又不是獨立。因為我們是「城邦」,非國非市,一國兩制,河水不犯井水。這既是公義,又是自利,又可利國,上上之策。

寫作的行為

某些結論有道理,比如香港不要過分依賴中國,過分擔憂邊緣化,失去了自己應有的自主性,應發揮主動角色。但前提建基於「香港超好,中國超壞」的浮沙上,就似乎太危險了。比方說為何僅僅在香港出生的人會全是文明的呢?很多人僅僅是偶然生在香港,那些「不文明」的香港人是否該被驅逐出境?香港人在外在內的胡作非為大家都有眼睛看到。陳的解釋很差,幾乎就是香港人生在香港就是不同的。為何陳雲又說歡迎大陸的富人、叻人來香港,這是因為義嗎?如果中國人在共產黨統治下全是面目無光,那我們為何又要想他們的「利」呢?社會學家Malesevic 在他的著作《身份作為意識形態》一書已提出我們別以為可以分開談「身份」和「利益」,已美化自己私心,陳雲在本書則全無這種小心。我又想起魯迅在《狂人日記》的矛盾,中國人如果壞到不行,只有狂人才清醒,那麼魯迅的寫作行為是為了什麼?某些過火的態度在認真寫作不應該出現,特別是不少有心有力的青年人視陳雲為學習對象。

還有英國治下竟是陳雲描述般那麼一塵不染,恩風處處,還施予我們「民主」和「法治」——那是一種印象還是獨斷?在港英政府管治期間的社會運動者在哪裏?港英拖延香港民主化純粹因為擔心中共滲透,沒有其他原因?隱而不宣,這是史德的問題。香港人建立自主性可以不擺脫殖民的陰影嗎?「中共萬惡、港英文明」的二分思維是我們建立身份的堅實起點嗎?

這則關乎史實了。

什麼是城邦?

陳引希臘概念「城邦」,並指出阿里士多德認為「城邦是為好生活而存在的」。但如果我們因為想追求美好生活就把香港視為城邦則未免太過天真。亞氏的城邦(polis)一般被譯作英語(city-state),幾近不只等於城市或只等於國家,但也不是沒有國家和城市的元素,那麼說香港既不是城市也非國家是什麼意思?她真的可以翻譯成「城邦」而沒有讓其他意義欠缺或溢出嗎?比如亞氏在《政治學》一書論及的城邦便是有獨特歷史意義的,如人口只得幾千,可以進行直接民主,有奴隸制女性地位較低,相當精英制。說香港是一個城邦,難道正正是立足於這種優等vs劣等的前設嗎?

談城邦的另一個重要角度就是公民會籍(citizenship)了。誰人有公民會籍本身是一個複雜的問題,那既是政治也是倫理和法理問題。但陳雲傾向簡化問題,把擁抱一個地方的價值與否作為接納新移民的必要條件,甚至給人是「唯一」條件的印象,那是一個看似有理而無實際意義的論斷。政治哲學家沃爾澤提及的「澳洲的白人」政策便引述一個澳洲的移民局長的問題︰「我們尋求一具同一性的國家。

有沒有人可以合理地否決它?不是每個國家都有決定國家構成的基本權利去嗎?」根據這邏輯,任何人如果干預或破壞了種族國家的同一性,就不應容許他成為該國家的成員。如果這樣的話,旅行期間誕下的嬰孩也不可得到該國國籍,而婚姻和同化都會受到監控。但是這代表要限制其他人的自由,而限制其他人的自由,正正是要有法理和道德根據的,同一性並不是唯一的價值。如果僅僅談擁抱價值與否作為有沒有公民身份,那就顯出陳雲高舉法治卻不理法治的一個矛盾之處。另外,怎樣判斷一個人是否忠於所謂「香港價值」?竟然是「宣誓」這麼幼稚的建議!這大概不是怎麼「現實政治」了。或許,陳雲不會認為這是問題,因為來自中國的必然是極權派來的,必然與香港價值矛盾,因此新移民與違反香港價值已成等號。

啟智變成反智

筆者同意限制移民是應該的和需要的,但也不是這種拙劣的理由吧!妖魔化別人來建立我們的身份認同,這是不論左翼或右翼都不應接受的手段。陳雲的書裏也幾乎沒有新移民的聲音,他們只是一群面目模糊的幽靈,但他卻說他可以隨時徵引被納粹黨迫害的猶太人的故事。這就是說故事者的專權,什麼故事要講只看他的,並有必然的不可挑戰。

筆者和學生探訪「劏房」,了解世情,當中的社會工作者告訴我們新移民往往都是很想適應香港,努力自強,否則也不願來冒險,更沒有打算來弄糟香港。

我們有沒有先聽他們說話?香港有幾多人的祖先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?香港的公民身份和氛圍改變了幾多人的精神和行為?我們需要更多這樣的故事,這比起一個人的獨斷,更有意義。這對於建構香港公民身份的工作,也更加實在。

篇幅所限,只是企圖指出陳雲「理論」的封閉性格,提醒普羅讀者而已。諸君勿把事情弄複雜了。香港需要觀點,但也需要更縝密論證過程。如果是這個時代將一個以批判為己任的作家變成獨斷,啓智的變成反智的,那也未免太令人神傷了。

撰文:曾瑞明

信報財經新聞  開卷偶拾 2012-01-1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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